【逆天了】160×90 布面油画｜河夫作品

司马迁笔下，帝武乙是历史上第一个逆天的君主。

武乙，商王朝第二十七位君主，也是纣王的曾祖。《史记·殷本纪》关于他的记录只有几十个字，信息量却很大：

引用

帝武乙无道，为偶人，谓之天神。与之博，令人为行。天神不胜，乃僇辱之。为革囊，盛血，卬而射之，命曰射天。

帝武乙无道，曾经让人制作了一个木偶“天神”，然后跟它下棋。“天神”自己不会动，他就让某位臣子替它下。如果“天神”输了，就会被帝武乙各种羞辱。

可以想见，替木偶天神下棋者，不管内侍还是朝臣，谁敢赢帝武乙。所以，天神每次都满盘皆输，武乙每次都成最大赢家。

棋盘上碾压“天神”还不够，帝武乙又命人缝了一个皮囊，装满血（不知道人血还是动物血），高高挂起，亲自弯弓搭箭射爆它，看那满天血雨，像天在滴血，他就把此壮举命名为“射天”。

天，不知道会被吓死还是笑死在灵霄殿里。

无独有偶，宋国最后一位君主也干过类似的事。

《史记·宋微子世家》载：

引用

君偃十一年，自立为王……盛血以韦囊，县而射之，命曰射天。

宋君偃十一年，公元前318年，历史已进入战国时期，看到诸侯都称王，宋君偃也自己升级为王（即宋康王）。宋是中小诸侯国，经济强，军事弱，可宋康王称王之后四处出击，“西败魏军，乃与齐、魏为敌国”。侥幸打败了魏国一次，更加膨胀了，也缝了一个皮囊，满血悬起，拉弓射它，称为“射天”。

《战国策·宋卫策》则说，宋康王“射天笞地，斩社稷而焚灭之，曰威服天下鬼神”。

箭射天神，鞭抽大地，还把社稷（土谷之神，古代象征立国之基）神牌劈了烧掉，说我要威服天下鬼神。

名副其实的上怼天，下怼地，中间怼空气。

不仅如此，宋康王还“淫于酒妇人。群臣谏者辄射之。于是诸侯皆曰桀宋”。沉湎酒色，有敢进忠言者即用箭射死，诸侯都称他为“桀宋”。

把还在世的君主称为“桀”，是最高级别的批评，因为桀是夏朝末代暴*君，跟殷商末代君主纣王并称“桀纣”。

帝武乙射天，宋康王也射天，八百多年后，历史好像进入了“二手时间”。

会不会是司马迁洗自己的稿？

应该不是。要知道，宋的开国之君，正是帝武乙的曾孙，也就是商纣王他哥微子启。西周初年，周公旦帮周成王平定管蔡之乱后，把宋地封给微子启，让他承继殷商香火，表示我周不会赶尽杀绝之意。所以，宋国历代君主，可以说都是帝武乙的后代子孙，宋康王这么干，也算是发扬老祖宗的光荣传统。

除了帝武乙、宋康王，还有另一位正面逆天的君主，楚灵王。

楚灵王是春秋霸主楚庄王的孙子，上位时，楚国虽不及他祖父楚庄王在位时强大，但也是能跟晋国平起平坐的大国，所以楚灵王也很膨胀，他祖父最辉煌时也只是敢“问鼎”，他则直接想派人到周王室去，“求鼎以为分”（《左传·昭公十二年》），就是要周天子把九鼎分几个给他，要多狂妄有多狂妄。

《左传·昭公十三年》还记载：

引用

初，灵王卜，曰：“余尚得天下。”不吉，投龟，诟天而呼曰：“是区区者而不余畀，余必自取之。”民患王之无厌也，故从乱如归。

之前，楚灵王有一次占卜，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征服全天下。结果卦象不吉，他气得将龟甲扔掉，暴怒中指着上天就骂：“小小一个天下都不肯给我，你等着瞧，我会凭实力拿到的！”老百姓对楚王如此膨胀心怀不满，纷纷起来造反。

为什么《左传》《史记》《战国策》等史书要记这些事？

所谓君权神授，是“君主”这种东东出现以来，对权力来源的唯一合法解释，《尚书·召诰》说：“有夏服天命。”夏朝是受天命才有天下的，这是君权神授最早的记载，帝武乙之前，没有哪个君主敢挑战上天。所以，从殷商到东周列国，出了武乙、楚灵王、宋康王这几位特立独行的君主，史书当然要大书特书。

为什么帝武乙、宋康王、楚灵王敢这么做，真的如某些专家所说，“在神权政治向王权政治转变过程中起表率作用”吗？

其实，他们并不是真的不认可神权，只是以为自己已经伟大到可以超越神权，君定胜天。

今天我们当然可以说，什么“君权神授”，不过是用来愚弄民众的。但在古代，天，天道，也是自然规律、自然法则的另一种表述。发明“君权神授”的先人，你要说他有多相信真有“天神”存在，真不好说；更大的可能，是以此警示每一个在上位者，须敬畏天地，尊重自然规律，否则就会遭天谴。

偏偏，帝武乙、宋康王、楚灵王这些君主，就是要逆天。而且，相信他们在怼天怼地怼空气时，内心是无比酸爽的，BGM是热血沸腾的，这从《战国策》中宋康王那句“威服天下鬼神”就可以看得出来。

你不是神吗，不是高高在上吗，我就当面射你，吹啊。

吹吧你，时候一到，报应就来了。

《史记·殷本纪》写帝武乙射天之后，接着就是一句：“武乙猎于河渭之闲(间)，暴雷，武乙震死。”

帝武乙在黄河和渭水之间打猎，上天突然暴雷，武乙当场被雷劈死。

你看，“暴雷”这词，咱三千多年前就有了，神奇吧。

当然，套用现在的说法，暴雷不能叫暴雷，得叫“硬通电”。

至于发扬老祖宗射天光荣传统的宋康王，在位四十三年，民怨沸腾，最后“齐闻而伐之，民散，城不守。王乃逃倪侯之馆，遂得而死”(《战国策》)。齐国大军攻来时，宋国军民不愿意替他守城，宋康王逃到倪侯府上，被齐军抓住，当场突突了，宋就此被齐吞并。

楚灵王的下场，也是不得好死。他的兄弟为了夺位，趁他在外打仗，发动政变，把他两个儿子都杀了。楚灵王众叛亲离，逃到山里，没人敢给他东西吃，差点饿死，幸被大夫申无宇之子申亥收留，但最后还是因为绝望而在申家上吊的。

巧的是，楚灵王当年是用束冠的长缨勒死他侄子而夺位的，最后用冠带自缢，证明了历史的闭环，有时真是由一根带子来完成的。

不过，身体一悬空，就连硬着陆都做不到，只能“硬悬挂”死了。

好了，嘴炮够了，最后还是得泼点冷水：帝武乙、宋康王、楚灵王的下场，并不能证明天谴真的存在。特别是帝武乙被“硬通电”死一事，只是《史记》一家之言，有学者认为，这可能是仇恨帝武乙的巫师们编出来的。武乙在位至少三十五年，晚年经常在渭水流域跟西方各部落打仗，极有可能是战死的。

而宋被齐所灭，就跟后来齐被秦所灭一样，都是大势所趋，跟宋康王逆不逆天没多大关系；至于楚灵王，死后，参与推翻他的弟弟楚平王上位——没错，就是纳了自己儿媳妇，逼走太子，害死伍子胥父兄的那位，可以说他是直接把楚国玩完的（被伍子胥带着吴军灭了一次），那又怎样，秦国帮着重建后，楚国又挺了两三百年，中间出了不少比灵王、平王还烂的君主，你想想，楚国的百姓，是怎么熬过这么长的“二手时间”的？

所谓天谴，所谓报应，不过是备受摧残的老百姓绝望中的自我安慰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