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黑噪音
最近，杭州一位五十多岁的外卖员在岗位上猝死，受到媒体关注。这位外卖员是附近著名的“单王”，习惯超长时间跑单（早上6点跑到第二天凌晨3点，只睡三四个小时），要求自己每天跑到五百元以上。这种长期的严重身体透支，最终带来了悲剧。现在每当看到类似的新闻，人们第一反应都是怪资本，觉得资本太冷酷无情、压榨太狠。资本是个筐，啥都往里装。但资本天生就是逐利的，所以指望资本用道德自己约束自己，就像是指望狮子对绵羊产生共情，是不可能的。
究竟为什么中国的外卖员压力如此之大？我们看待一件事情，最好能跳脱出去，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楚、更深刻。那我们就来看看欧洲的外卖员为什么劳工待遇要好很多。事实上，即便在劳动法完善的欧洲，“馅饼”也不是从天而降的。一个新的法律或者公共政策，势必要经历争议和社会博弈，这才是他们能够不断进步的动力源泉。
第一个巨大的争议就是，欧洲的网约车司机和外卖骑手，究竟属于“工人”还是“自雇者”（类似自由职业）？这两者在劳动法的保护程度上存在巨大差别。早在2016年，英国就已经发生了针对网约车司机劳工身份的诉讼案例。两名司机提起诉讼，认为网约车平台优步（Uber）是他们的雇主，因为平台控制了工作条件的大多数方面，比如接单和报酬。所以这两名司机认为自己应当受到作为被雇佣者的劳动保护，而不是作为“自雇者”。优步虽然是互联网巨头，但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。2016、2017、2018年，这家公司连续三次输掉了与二人的诉讼。但这些判决并未从根本上改变网约车司机的身份，所以诉讼还是不断。优步在英国一度需要面对大约1000件类似的诉讼。2021年，事情终于有了最后定论：英国最高法院于2021年2月19日判决Uber司机是工人（worker）。
这就意味着，网约车司机应当拥有工人所享有的一切权利。这样的认定意义深远。因为是否雇佣关系决定了司机们是否享有劳动法的全面保护。英国和欧盟的劳动法完善而强大，以前网约车平台还可以通过“非雇主”的关系来打擦边球，但被认定为雇主之后，他们任何违反劳动法的行为都会被罚很惨。在欧盟，劳动法就是天，即便一个小餐厅让员工无故超时工作，或者有任何压榨行为，都会遭到严厉处罚。英国的优步案影响深远，不仅影响网约车行业，对外卖送餐也产生了巨大影响，因为它们的劳工性质类似。2017年11月，英国中央仲裁委员会判定该国主要外卖平台之一的Deliveroo骑手是自雇者。但随着英国最高法院对优步案的判决生效，法院推翻了上述裁决，将外卖骑手也认定为工人（worker）。
究竟为什么外卖员的身份认定和劳动法保护那么难？背后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，就是平衡经济发展和劳动保护的力度。另外，网约车和外卖员相对比较自由的工作模式，也带来了身份认定上的模棱两可，这就给平台带来了打擦边球的绝佳机会。英国通过法律，杜绝了平台对员工过度压榨的可能。工人权利包括：1.获得国家最低工资；2. 防止非法克扣工资的保护；3. 法定最低带薪假日；4. 法定最低休息时间……如果没有法律的保护，“临时工作者”就会处于极其被动的角色，在平台和企业面前就是任其宰割的对象。他们除了自我选择延长工作时间，没有其他办法来提高收入，成为“现代技术的奴隶”。所以，立法机构和政府的作为，才是关键。平衡经济发展和劳动保护力度的问题，在西班牙针对外卖员身份的司法判定上，也有过一个经典的案例。众所周知西班牙在欧盟属于经济水平的中下游梯队，所以外卖行业刚开始兴起的时候，西班牙政府挺高兴的——这个行业能解决大量的底层就业问题，也能给西班牙经济带来新的动力。
但该行业一开始也存在各种乱象：平台通过算法不断缩短送餐时间，外卖员的工作时间和得不到保障，社会保障不全，等等。这些问题和中国其实是一样的，由此也可以见资本到哪都是同一副德行，所以资本的行为必须要通过法律去约束。2021年，西班牙首次以立法形式承认了外卖骑手的雇员地位，使骑手获得了法律支持，公司将为他们缴纳保险。西班牙成为首个立法给予外卖员劳动权利的欧盟成员国。西班牙为何没有选择保护外卖公司来保护经济发展？因为保护了劳工权益其实反而有利于经济发展——当他们拥有高薪和完善的劳动保护，他们就会促进消费，让经济良性循环。那种认为“保护了劳工经济就会停滞”的看法，其实是饮鸩止渴。现在，西班牙外卖员平均月收入2000欧（约等于1.5万人民币），这个收入是在劳动法规定的工作时间内就能取得的，所以不需要拼命加班。考虑到西班牙综合物价（含房价）约等于中国一线城市水平，这个收入水平相当不错，配得上他们风餐露宿的辛苦。并不是一句“西方人工本来就贵”，就能概述欧洲外卖员的待遇——这是司法博弈的结果。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意大利。2021年，意大利检察官通知优食公司和其他送餐平台，它们的送餐员属于雇员，而非独立工作者。这些平台因违反劳动安全规定而被罚款7.33亿欧元。另外，米兰检察官办公室要求6万多名送餐员必须要签有固定报酬的非永久合同。米兰首席检察官弗朗切斯科·格雷科在新闻发布会上说：“我们不能再把送餐员视为奴隶，是时候把他们视为需要法律保护的公民了。”2024年，欧盟也正在讨论并获得大多数国家支持，通过法律改善2800万欧盟“临时工”的工作条件。该法律旨在赋予出租车司机和快递员与全职员工相似的权利，包括假期、病假工资和最低工资。根据新法，临时工的默认身份是雇员，如果雇主不承认雇员身份，雇主有责任提供相关证明。相关发言人如此说道：“欧盟数百万平台工作者等了近十年，才让政府承认他们的基本人权。这项立法是朝着正确方向迈出的一步，虽然早该出台，但这部法律依旧值得欢迎。”正如我在上文中所说，天上从来都不会掉馅饼，如果没有英国那些司机的诉讼，没有西班牙议员们和立法机构为底层工作者的发声，没有米兰检察官的作为，即便在欧洲这样的“劳动者天堂”，外卖员们也很难得到良好的劳动保护。
在“人权”一词被污名化的今日之舆论场，欧洲的这些案例告诉了我们，什么是人权。人权就是，再卑微的底层工作者，也应当享有法律所带来的尊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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