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材料】《资治通鉴》晋纪 孝愍皇帝建兴四年 316年干宝论曰：“昔高祖宣皇帝，以雄才硕量，应时而起，性深阻有若城府，而能宽绰以容纳；行数术以御物，而知人善采拔。于是百姓与能，大象始构。世宗承基，太祖继业，咸黜异图，用融前烈。至于世祖，遂享皇极，仁以厚下，俭以足用，和而不弛，宽而能断，掩唐、虞之旧域，班正朔于八荒，于时有”天下无穷人”之谚，虽太平未洽，亦足以明民乐其生矣。【译文】干宝论曰：“昔高祖宣皇帝司马懿，以雄才大略，顺应时势而崛起，性格深阻如城府，但能用博大的胸怀宽容他人；以权术驾驭人才，但能知人善任。于是百姓一致信其能，晋之法度开始构建。世宗司马师继承了基础，太祖司马昭继承事业，他们都粉碎了来自内部的阴谋，使前人建立的事业更加辉煌灿烂。到世祖司马炎，便登上了皇帝宝座，他仁爱宽厚地对待百姓，节俭而保证用度，雍和而不放任，宽容而能够决断，统治遍及尧舜当年的疆域，颁布的新历法延及遥远边陲，当时有“天下无穷人”的民谣，虽未完全太平，也足以表明百姓安居乐业了。【解析】一、司马懿《资治通鉴》的这段材料引自《晋纪》。《晋纪》是唐修《晋书》的史料来源。作者干宝为东晋散骑常侍，336年去世。干宝是永嘉之乱的亲历者，另著有《搜神记》等书。《资治通鉴》引用此评，搭眼一看，似乎对司马懿评价颇高，其实未必。首先，干宝说司马懿雄才硕量，顺时而起。孤阴不长，独阳不生。德与才是对应的，就如同阴阳一般。正经评价应兼谈德才，而不是专谈才却回避德。干宝偏偏不提品德，其实是暗示司马懿缺德。其实，咱们从干宝评价诸葛瞻就能看出，他并非不注重谈德。
《三国志》裴注引干宝论：“瞻虽智不足以扶危，勇不足以拒敌，而能外不负国，内不改父之志，忠孝存焉。”在评价诸葛瞻时，干宝就兼顾了德与才，认为诸葛瞻虽才具不足，但忠孝存焉。这才是正经评价。
怎么到评价司马懿时，干宝就专谈才能了呢？司马懿作为西晋的奠基人，品德上难道就没可取之处吗？干宝生于西晋，仕于东晋，在实事求是的前提下，但凡司马懿的品德可圈可点，他哪会避而不谈呢！另外，干宝在《晋纪》后文中，又暗戳戳地说：“朝寡纯德之人，乡乏不二之老。”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，在家天下格局下，抨击朝廷缺纯德之人，约等于抨击皇帝也无德，这是从侧面暗讽司马家品德不行，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。
由此可见，干宝并非不知德才要兼论，而是认为司马懿之德，实在是没法直说，所以采取暗示的笔法。接着，干宝又说：司马懿城府深但能容人，权术重但能用人。这可不是欲扬先抑。在《谕中原檄》里，朱元璋说自己本淮右布衣，这是事实，后面马上就提及了功绩，朱元璋布衣出身更显功绩可贵。干宝说司马懿城府深权术重，这是主观看法，看法无益于铺垫能容人用人的可贵品质，反而还削弱美好品质的成色。可见，干宝表达的重点在前面，应是司马懿城府深权术重，后面追加的能容人用人，是用来打圆场收尾的。东晋由司马懿的后代建立，若不以赞誉收尾的话，是要犯错误的。此处采取了回避式语言。本朝人写本朝事，不得不句句斟酌，很难畅所欲言，说出的坏话多是深思熟虑的，好话反而可能言不由衷。二、司马师和司马昭材料说，司马师和司马昭，继承了前人基业，不断粉碎内部阴谋，使事业更加辉煌。干宝《晋纪》原文很长。这段材料收录进《资治通鉴》，是被司马光精简过的，变成了四句话：世宗承基，太祖继业，咸黜异图，用融前烈。司马光什么意思？是嫌《晋纪》原文篇幅太长吗？不是的。只有熟悉作者一贯的风格，才知他要表达什么。司马光真正喜欢一段材料时，是可以连着引用好几页纸的，譬如说贾谊的论述。这哥俩一生的事迹，被司马光删减成四个短句一掠而过，敖让认为是一种照顾。干宝在《晋纪》中说的太狠，输出太高，贴一下：
世宗承基，太祖继业。玄、丰乱内，钦、诞寇外。潜谋虽密，而在几必兆；淮浦再扰，而许、洛不震。咸黜异图，用融前烈。然后推毂钟、邓，长驱庸蜀，三关电扫，刘禅入臣。天符人事，于是信矣。始当非常之礼，终受备物之锡，名器崇于周公，权制严于伊尹。干宝提到了夏侯玄、李丰、文钦、诸葛诞、钟会、邓艾等人。
这些人可都是魏曹公卿大臣，可见反对司马家的力量之多，司马氏平事的过程是非常狼狈的。另外，推毂指推车前进，是古代帝王任命将帅时的隆重礼遇。司马昭为了灭蜀汉，对钟会邓艾等人是推毂任命，结果在益州发生了什么？两人都不得善终，这黑色幽默一下就出来了。最为关键的是，有件事干宝没提，那就是司马昭当街弑君，这事实在太恶劣了。
干宝将哥俩主事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，按照时间顺序一件件捋出来，唯独不提弑君，这是干宝所不能提的。但干宝可以设法帮助读者回忆。这就好像填空一样，白日依山什么？前面报出来，后面大家自然能想起。司马光家族自称是西晋安平献王司马孚后裔，从情感上讲，照顾下司马师和司马昭也可以理解；司马光觉得太丢人，所以蜻蜓点水，不说得太细。说细了容易勾起读者对姓司马的人有看法，毕竟《资治通鉴》是给皇帝看的。此处采取了抽象式语言，对故事进行了高度压缩。三、司马炎至于世祖，遂享皇极，仁以厚下，俭以足用....宽和仁俭属于美好品德，评价到晋武帝司马炎这里，终于有了几句好话。可话锋一转，干宝又说晋武帝掩唐虞之旧域，班正朔于八荒。将君主比作尧舜，一般是盛称有尧舜之美德，哪有称疆域的？尧舜是部落酋长时期的圣王，夏商周三代的实控地盘都不大，更何况尧舜时？西晋是个大一统王朝，纸面疆域不小，干宝却说朝廷控制的地盘堪比尧舜，这是在说晋武帝没什么实权，对地方的政令掌控有限。
所以后面又跟了一句，班正朔于八荒。正朔指《泰始历》，言下之意是颁布的新历法延及遥远边陲，但统治力有没有遍及全国呢？自己悟。西晋之世，江南、益州、雍凉、幽冀，至少这些地方对朝廷都是不太服气的。干宝只是暗示一下，这需要自己品，其实晋武帝连调兵遣将都很困难，哪像个开国之主。最后，干宝又来了句：于时有”天下无穷人之谚”，虽太平未洽，亦足以明民乐其生矣。这是皮里阳秋。首先，天下无穷人的谚语，证明不了百姓真的安居乐业。干宝非要倔强地在后面幽幽的加一句：“这足以表明百姓安居乐业了”。这是在暗示引用的论据不充分，提醒读者自己思考，其次，干宝祖父为东吴奋武将军，其父为丹杨丞，他自己也长期在两晋朝廷任职。老百姓是否安居乐业他能不清楚吗？何必引用民谣来证明老百姓的满意度！在汉文帝驾崩时，史家是这么评价的：（文帝）专务以德化民，是以海内安宁，家给人足，后世鲜能及之。评价汉文帝时，史家是直接以自身口吻肯定地叙说，评价晋武帝时，却用流传度未知的民谣来举例，这是故意的。此处采取了听说式语言。听说的意思就是不一定准确，不一定准确就是一定不准确。这是在暗示话不太对路，听说民谣传唱老百姓很满意，可干宝就是亲历者，他要是真满意，还需要拿民谣出来挡枪吗？综上所述，我们讲了三种语言模式，回避式语言，抽象式语言和听说式语言，这些都是史学家常用的语言模式。想进步必须抓住机会，想抓住机会必须听得懂人话，想做个能听懂话的人，就必须知道和理解这三种不为人知的语言模式。所以敖让听说：阻碍你成长的，其实是理解能力。
转自 敖让 资治通鉴读史悟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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